老文觉着村里过年没有以前热闹，一方面村子比以前大多了，隔塬隔河隔铁路，差不多是三个村子了，另一方面是在村里长住的人太少，说是两千多人的村子，其实平时是不到五六百人的样子，就这还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小孩子。好多人在城里买了楼房，平时就在城里住，过年才回一下村，就这，人们还宅在家里不愿出来，他的孩子也是这个样子，呆在家里就不想出去，抱着手机看。
村里有的人过了年不到初五就走了，有的过了年才来。也不再成群结队到老人家拜年。老文认为，这是人们过于势利，一些人一见男青年就问收入多少，一见女青年就问结婚了没有？这使人们变得不愿交住，宁可泡在手机里。
老文叹人生奈何，无人读书。儿子不屑，说现在人们只认钱、权、女人、孩子、车子和房子，谁还看书？何况你老人家读书也是个半吊子。
老文不服气，说人家研究生还向我请教呢。
儿子说：人家的客气话你也当真？俺回城了。
……
老文和老明打了电话，说一会儿去他那儿散散心。
老明在手机里说：知道你在家，正准备去你那儿给你个惊喜，王胜同学已把论文内容提要搞出来了，正要找你指导。
老文说：好，俺就在家等。指导不敢当，看看可以。
老文准备了好多过年吃的炒货和水果，还泡上了茶，等老明他们过来。
老明和王胜过来后，老明看着老文准备的东西，说：以前那个薯条呢？
老文说：这货太土，老让你们嚼也不好吧？
老明说：吃着菜根，百事可做；咱嚼着薯条，细说大明。再说过年吃的太油腻，要消化消化。
老文说：行，你不嫌，俺管够。压低声音道：只是用这招待王同学？
老明说：他也喜欢。
老文说：那中。
王胜双手把打印稿递给老文，说：请老师指正。
老文说：不敢当。接过来看提要：
……明清之际思想家提出反专制，重民生，提出“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”的观念，在文化史上有重要意义，但总的来说，这些反思仍然是形而上的、情绪化的，其概念也可以从先秦诸子百家中找到，虽然，后来的学者从中发掘了许多维新思想……
……这些思想家痛斥王阳明的心学，但始终没有反思自己，没有反思文人集团在明亡过程中的作为，把责任推到皇帝和阉官头上，以及将领的不得力，也没有提出重建伦理纲常及治国方略。终明一朝，文人集团没有自己的治国理念，只是站在道德高点上任性妄为，没能真正践行其“家事国事天下事，事事关心”的理念，值得我们深思……
……中国古老文化到了重生的阶段。其逻辑仍然是散文化的，不是系统化的，正因为对概念没有展开深刻论述并准确定义，使传统文化中的一系列概念是十分混乱的，这一点非常不利于文化的建构，只是在概念上打圈子，无法对文化进行全面的、深刻的论证和反思，其形式象朝代更迭那样，一代一代的周而复始……
造成这种现象的，归根到底还是受到农耕文明的限制。……
本文得到村里的一老者的指导。
老文问：能不能详细说一说？
王胜说：现在只是一个提要，具体论证还有很多工作要做。这里简单说一下。
老文说：好的。
王胜说：先说一件事，对于如何评价东林党很有帮助。天启皇帝认为，东林党在治国理政方面上还不如阉党，这一点崇桢皇帝到上吊前才明白。明代政治十分腐烂 ，在一堆烂苹果里选择，统治者的看法值得人们深思。
那么东林如何评价君主呢？
明清之际大思想家黄宗羲在《原君》里说：
“……屠毒天下之肝脑，离散天下之子女，以博我一人之产业。……敲剥天下之骨髓，离散天下之子女，以奉我一人之淫乐。……为天下之大害者，君而已矣，……”
“为天下，非为君也；为万民，非为一姓也。”“天下之治乱，不在一姓之兴亡，而在万民之忧乐”。
黄宗羲们对皇权的批判很深刻，但是他们反思自己了没有？东林党人的专制上比皇权还厉害。皇帝好歹还想把江南的工商税收上来以付征辽饷，是为国家，但是东林党……
明朝，皇亲宗室都是超级大地主，他们不用交税纳粮，还得国家掏钱养着。官僚们也不用交税纳粮。因此，明朝有个奇怪的现象：一个贫穷的读书人，只要考上举人，一夜之间，名下便会出现大量田产、资产，倒不是他得意忘形，而是许多有田地的地主或商人把自己的田产、资产自愿挂到他的名下以逃避国家税赋。这样明代出现了许多大地主且免税赋，也就出现税赋畸轻畸重的现实。
老文对老明说：所以在《儒林外史》中，范进一中举，就有人送这送那，这来源于现实。东林党对此无策，甚至为虎作怅。后来清朝搞摊丁入亩，按亩征税，也是低成本征税法。
王胜喝了茶，嚼着薯条继续说：不愿意把自己的家产挂到别人名下的地主、商人集团网罗了一帮读书人当代言人，形成了众多党派，在朝廷上为他们说话，打着为民的旗号，变着法少交或不交税。后来东林党先后击败阉、楚、浙等党派，在朝廷上一言九鼎。
万历原本想立最宠爱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，东林党认为：朱常洵得势，东林党得不倒多少回报；皇长子朱常洛一旦上位，会得到很多回报。于是东林党引用圣贤书、强调“祖制”不可违，死保皇长子朱常洛。万历上朝的时候啥都干不了，于是二十多年没上朝，最终万历只得立朱常洛为太子。
但是他们面对一时失利的军队将领，即站在道德高点上，不但不保护，反而落井下石，使众多除内忧抗外患的将领只有死路一条。当皇帝杀这个大臣那个大臣时，东林党何在？立太子案的劲头那里去了？立太子合乎规矩是国之大事，难道国之大臣的生死不是国之大事？归根到底，还是党争误了事。
历史学家们对收矿税、商税，开海禁收税的万历评价不高。但不这样，如何能完成三大征？——我们因此一些对历史学家表示失望。
天启皇帝知道他玩不过那些满腹经纶的东林党，便在木工房里遥控，扶植魏忠贤，牵制东林党集团，在江南一带能收到税，使辽饷有着落，临终前告诫朱由校，比起东林党，忠贤可成大事，奈何后者不听，反而急于打倒魏树立威信，崇桢还是太年轻气盛，等清醒过来已经晚了。
顾炎武从“明道救世”的思想出发，旁征博引地论证了“君”并非封建帝王的专称，提出反对“独治”，主张“众治”，实施“分天子之权”的主张，提出了变革郡县制的要求，主张实行“藏富于民”的政策。更为突出的是提出了“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”的口号。
顾炎武所说的天下兴亡，不是指一家一姓王朝的兴亡，而是中华民族生存和文化的延续。
王夫之的政治思想是批判君主专制的，认为农民工商是一样重要的，强调政治腐败是因为官吏的腐败和皇帝的昏庸，提出“宽以养民，严以治吏”的原则，提出让民众自治的思想。
明末清初的思想家，与宋明理学家最大的不同，是主张“经世致用”，反对空谈天道性命。他们对人君的批判可谓有针对性，但对士大夫的批判不得力，其实是没有自我反省的表现，故虽有批判性，即对后世无补。……
老文说：可以说他们只是出于激情，故不能提出的经政方略，拿不出可行的办法……
老明说：老文认为专制、郡县制，是低本统治大一统之举，不能只看它的短处，不看长处。
老文说：他们只反皇帝，不反思自己。
老明说：可以这么说。
老文说，所谓民众，恐怕也只能是他们。
王胜说：深刻。俺的论文又有了新的观点。
老文说：别这样说，俺没说什么。
王胜说：话不在多少，而是在能指点出关键。这只是个提纲，后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。
老文问：这方面你多问明老师。
王胜说：明老师说，他只是中学老师，不敢在你面前卖弄。
老文对王胜说：你不知道，在我们心里，东林党的位置还是正面的。不过，现在看来，没有认真读书和思考，也没有基础政治历练，就是个书生，书生误国啊。
王胜说：我是在全面的评价东林，并不是全盘否定，主要是说明我们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不适应现实要求。我们要吸取教训。事实上，之后楚才们在推动千年之历史巨变上起了非常大的作用，在观念上、在理论上、在方略上、在实践上，可以说对东林精神进行了扬弃。
老明说：其实这座石林黑塔村小谷院的老房子里的先人研究小学、训诂，也是让许多观念正本清源。
老文说：把‘本文得到村里的一老者的指导’删去吧。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。
王胜说：这是事实。
老文说：这会让你的指导老师难堪的。
王胜说：俺会向老师说清楚的。知屋漏者在宇下，知政失者在草野。
老明说：来，咱们喝喝茶、嚼薯条，然后再细细说。
老文说：这年头，能静下心来谈学术不容易。
